稷下解语

夫风生于地,起于青蘋之末
稷下不写读笔了,一写一屏蔽

漫笔成都(二):愈坚强,愈脆弱

要整理采访资料了,新闻稿不比随笔。有些真实的东西,我还是想要留给自己。

这是我第一次,在这么近的距离、面对面地接触老红军。

我这一代人里面,还记得这段历史的人不多。记得,不代表会考试,会背纪年表,知道哪年哪月哪日什么地点,某军团打了某一战,死伤多少人。而是真实地明白,我们民族的过去,究竟发生了什么。

死伤多少人。我甚至觉得,这些数字不只是冷冰冰了——用一组数字来衡量生命,这太残忍。

不知道是不是一种气场,或者是一种特殊的情结,总之,在这个只能坐在轮椅上,脑袋无力地歪着,还要颤颤巍巍抬起一只手招呼我们,嘴里含糊不清地说,“坐,坐”的老人面前,在他尽力握住我的肩膀朝我微笑的时候,我无法控制地,无声地落下泪来。

或许我和他比起来,是太软弱。甚至,看见我抬起手抹眼泪的时候,老爷子还呜呜地哄着我,把假牙吐出来,安回去地逗我玩。

他已经不能说清楚话,唯一还能听懂的两句话是“打日本”和“狗日的小日本”。电视台的编导和记者得不到详细的故事镜头,也很为难,只好冷落了他,把镜头转向了他的女儿和女婿,请他们代述。老爷子帮不上忙有点着急,像个小孩子一样嗷嗷地不知说些什么。我过去握住他的手,有点凉,但很有力地回握着。

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辛酸。有点无奈又有点同情,也不知道自己无奈什么,同情谁。

如果放在很多的人物传记和报道特写里,老爷子的故事不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。因为他,如同他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人一样,太普通,太平凡。回程的车上媒体人也在交流,他们采访过很多老红军,都是十几岁参军,都是九死一生,何况老爷子根本说不清具体的战役和时间,女儿女婿的话也不完全对得上。只有零星半点的故事太扑朔迷离,连写小说添点油加点醋都不一定有人看,何况是一五一十的新闻?很多东西,根本用不上。

但我又记得老人那个眼神。为了拍一个空镜头,电视台的团队把老爷子推到窗子旁边,让他仰头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。那时候的阳光很好,不刺眼却可以上一层淡淡的颜色。不过天空晴朗,连一丝云彩也没有,不知他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,但是,眼神很清明。

我心里又是一揪。

听老人的家里说,他这几年脑子已经不是很清楚,晚上会突然惊醒,对他们大喊“鬼子来了,还不跑”,“打小日本——”这样的话。一场战争,在一个人,在许许多多人心里留下多少东西。老人的书桌压着一首“宽心歌”,应该是很久以前的报纸上剪下来的。可他握着我的手里不停咕哝着周口,周口。我还不清楚这是一场怎样的战役,人多人少,死伤如何,只知道对于老人来说,即使他已年过九旬,依然像是听了不干净故事的小孩子一样会半夜惊醒,这是他一生都逃不过的魔障,是他们这一代人,甚至几代人的噩梦。

我想,至少我不会因为战争被惊醒。这是我的幸运,更衬托出他们的不幸。

我该感恩。可他们又该怪谁?没有人愿意责怪别人,可也没有人天生应该承受战争。老人们有多憎恨,我们的民族的痛楚就有多刻骨铭心。没有经历过的人,似乎没有这个发言权去评判,可时间又会抹平一切。我们,大概就在这个慢慢被安抚却又不甘的情绪里撕扯,挣扎。

然后呢,我们又会怎样?

红军,抗日,长征,或是别的什么,这样的字眼很奇怪地被套上了政治色彩,于是人们逐渐忘却了它们背后的真实历史,哪怕是疼痛的、骄傲的,越要人知道却越讨不着好了。这对这些老人来说公平吗?或许他们根本不会考虑这个问题。他的一生,仿佛已经承受不住更多。

愈坚强,愈脆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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